洪谦竖起食指来,玉姐笑着抿了嘴儿。秀英便又说要往慈渡寺里烧香一事,洪谦道:“去便去罢,挑个暖和天儿,多与些香油钱,那处庙里叫人看着舒坦。”玉姐笑道:“那处方丈,叫人看着也可怜。”说得洪谦秀英都笑将起来。
九哥行到院内,便听里头笑声,一扬眉。待要进,小乐儿捧着茶来,看着他又看看茶盘,时头统共三盏,忙扬声道:“姑爷来了哩。”一面打起帘子,请九哥进去,自家却溜去厨下又添一盏热茶,依旧端了来奉上。
九哥进门,见这一家三口笑容未敛,也不多问,只说:“却才家父命小婿听先生吩咐,先生因抄一卷经,要亲送往慈渡寺去,未知岳父岳母如何安排?”
秀英笑道:“这却又是巧了!我们正说行前要去那里哩,总与先生一道去罢。九哥可去?”九哥看一眼玉姐,道:“自然是去。”
秀英道:“如此便看个晴暖日子,雇了轿儿去。”
若是旁人要出门儿,九哥自可留下与玉姐说两句话儿,然出门是有名“找不回来”苏先生,九哥便须回家与郦玉堂说一声儿。再亲回来,总要看好了苏先生,免得此时刻走失。洪谦笑道:“既是他要行,确是要小心。”放九哥回家。
偏生连着几日,江州又阴起天来,初时是小雨,次夹杂着小雪花儿,后竟分不清是雨是雪。因雨雪,路上湿滑,因太子之薨,各家顾不得正月尾热闹,将那灯笼收起,戏酒暂停。一城冷清。
待天暖放晴,已是三日后,洪家又硬等了一日,方举家往那庙里去。郦玉堂却是不去,他须得安排这一城事。将城中与国丧有碍之物事除去,又要亲自验看官船,预备使九哥与苏先生同乘一条大官船,申氏原与九哥备船便正好多装些备货。
这头郦玉堂拿六百里加急发了信,京中却使八百里回信。官家自身急,后头皇太后亦急,她那两个侄孙已有些儿不对付了。苏长贞那“出去找不回来”名头儿委实太响,两个都怕他走失了。官家于旨意上写“教郦玉堂亲自送先生来,毋要使先生走失”。
这教郦玉堂来京,却是孙尚书主意。他孙女儿也不小了,郦六哥也二十了,早早定下,早早成婚方是正经。不趁眼下机会,等郦玉堂回京要等到何时?二人父母皆不,还成甚亲?是以孙尚书向官家进言:“天下之下,郦玉堂寻人如此之,寻还是苏先生,可见其能干。当此用人之际,正可召来听用。”
官家一想,正是,这位堂兄虽然算不得“能吏”却也中平,这时刻,朝廷盼安稳,也须这等不疾不徐人,好不好用另说,能充场面却是实。便有了令郦玉堂亲送先生入京旨意,另一道旨意却是单发与郦玉堂,叫他调往京中,来任个宗正少卿。孙尚书志得意满,回家使老妻安抚孙女儿,年内便可出嫁。
当年之梁相与苏先生乃是故交,向苏先生家人通报了好消息,又写了个条子,请官家过目后,夹着一道传下:“着郦玉堂使船送苏正到京,以防走失。”梁相心想,走路,腿儿长你身上,坐船,你可不会水,我看你怎生乱跑!
郦玉堂接了旨意,又看了梁相手书,忙了,急往后衙寻申氏:“唤咱一道入京哩。”申氏大惊:“这又是为了甚?”郦玉堂道:“恐苏先生走失也。”申氏瞠目结舌,半晌道:“宗正少卿也好。我去打点行装。”只恨宗正少卿不是个来钱营生,又算一回账,六哥、七哥、八哥婚事财物够了,年前又一笔银子到账,好填六姐、七姐窟窿儿。待到九哥婚事,就只好这一番上京,多携些绣品、胡椒、香料一类,转手贩卖。她心里,总好江州再呆个一年半载,令库里再丰盈些,除开孩子婚事,自家手里好有些儿余钱。界时上京,无论走礼、过活,都松些儿。
申氏不由有些儿头疼,她原想着江州赚个差不多,回京好养老,眼下京中来了这一手儿,旁都够了,只回京生活,又要精打细算了。
纵有诸般算计,却抵不过圣命难为,申氏终叹一口气:“人算不如天算,左右是我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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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悉郦玉堂返京“高升”,又晓得苏先生竟一直隐于江州,江州便热闹了起来。未料先生比府君还要难得一见,如齐同知等人,想见郦玉堂如今倒容易些儿,虽国丧中不好饮宴,却好一处喝个茶儿,送些仪程,嘱托几句,也好是“京中有人好做官儿”。齐同知娘子又写信,央申氏携与女儿。
却苦了七哥、八哥两个未过门娘子家,原就犹豫,现下却不须犹豫了。玉姐可上京,乃是随父母去,自是无碍。他们两家女儿却要如何去?两家父亲身皆有职,离不得。且纵上京,京中太子丧,郦家又是未出五服宗室,也成不得婚,倒叫女孩儿如何自处?
只得约定,待京中事毕,六哥完婚,郦玉堂送信来,这里便送嫁去京里,一面着紧打点起嫁妆来。齐同知聪明,使他娘子往见秀英玉姐,以女相托。齐家娘子亦非空手而来,赠玉姐四匹锦锻,又与她整套头面,复与金银等物。也是她明白,玉姐是申氏“亲儿媳妇儿”,说话总是管用。也是齐同知说,那位炙手可热苏先生,却是玉姐先生,正经拜过师,说不得,与宫里那位官家,还好是同门。是以齐家不敢轻看于她。
不多时,七嫂、八嫂家,亦有女眷来相托,七嫂家与一尺高白玉观音,八嫂家与一方古砚——皆有拜托。玉姐向三家长辈称“婶子”,行动十分谦逊,秀英也十分和气。
只可恨这许多人来,却终不得见苏先生,苏先生传出话来,道是国失储君,他无心见客。众人暗道,苏长贞果然名不虚传。哪知这无心见客苏先生,却往慈渡寺里,去做了一回客。
因天气好,申氏也携着六姐、七姐,一道往慈渡寺里去,九哥兄弟几个护持着,与洪家约好,同日而去。城门口儿聚齐,两处并作一处,都往慈渡寺里去。山脚下各下了车轿,申氏一眼看去,见玉姐已换了月白袄儿、宝蓝缎裙子,头上也不戴鲜艳绢花,心下大为合意。
拍拍九哥手儿,一呶嘴儿,九哥便先往见岳父、岳母。那头秀英亦推玉姐去见申氏,便又是男归男、女归女。申氏叹道:“这一回上完香,不知日后还有无机缘再来哩。”秀英感触深,语间哽咽道:“是哩,一想起来心里便空落落。”
玉姐知她心意,非止不舍这寺,是不舍家乡,想一想,柔声劝道:“娘想想金哥,想想阿婆,想想爹,心里可填满了?”将秀英脸儿一捧,正对了道:“看看看看,满眼都是我,眼里可也满了。”逗得秀英想哭又想笑,拿帕子试泪,朝申氏笑道:“亲家见笑了,我就养了这么个促狭鬼儿。”
申氏道:“我偏好她是个解忧客。”
女人们多愁善感,几将这寺庙踏遍。男人里,九哥虔诚与佛祖磕头,因发下宏愿要重塑金身,只恨自家于身手头月钱且要母亲发与,一时不能如愿,只好先磕几个头儿,将这一笔记下。
苏先生依旧去寻方丈,一路上小沙弥皆停下手中活计,三三两两,指指点点:“那便是苏先生了,听说他好迷个路哩。”
另一个十二、三岁团胖沙弥听了颇惊奇,他人圆头光,看着便喜庆,口中道:“别是假罢?听说那位先生好迷个路儿,这位但往咱寺里来,寻咱方丈,从来不曾走岔过哩……”
一语未毕,光光头儿上早教师傅敲了个暴栗子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!你怎可信口雌黄?与我将今日功课加一倍!”胖沙弥不免抱头哀嚎。
洪谦陪着苏先生一路走,一路走,强忍着笑,却又似忍不住,时不时漏一两声儿。九哥板着脸儿,去看他岳父,却见洪谦冲他挤一挤眼儿,九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。
入方丈内,方丈显是早已知晓,却与往日无异,该诵经时便诵经,客来了,该奉茶时便奉茶。苏先生此番来,方丈极是和颜悦色,洪谦暗道,想是知这苏半仙儿要走了,终于脱离苦海,高兴罢?
方丈接了苏先生卷经,见苏先生面色怅然,笑道:“京中僧道甚多,檀越何须不舍?”
苏先生叹气:“庙中有僧道,却无苏某人啦。”
方丈一笑转赠个木鱼儿与苏先生:“愁时敲一敲,烦恼自然消。”明智儿忙接了去。
一时无话,苏先生告知而去,方丈也不送他。
不两三日,申氏已将合家行装整治好,与洪家一道,乘船赴京。江州士绅一齐来送,也只见苏先生露一个脸儿,与众人拱手而已。因人多,便使轿儿将女眷抬上船,底下人并不曾见这些女眷露面。秀英申氏各入船,且分派船舱、点看行装是否装齐,有无遗漏物事。
那头苏先生将将拱完手,却人群里看着一个光头!却是那山上方丈不悟法师,不着袈裟,作个行脚僧打扮肩担行李,棕笠儿推到颈后挂着,带个小沙弥,闲闲适适,于人群中遥望。郦玉堂从旁见着他往那处看,两个光头很是显眼,他闻说苏先生与慈渡寺方丈有些纠葛,又知苏先生亲抄了经卷送去,便命人请这不悟上船话别。
苏先生眼看一人上前与不悟耳语,不悟亦点头,从容上前来,一步步行到他跟前,不由道:“世人恨别离,此处一别,不知何年得见也。”
方丈笑问:“从来聚难散易,我欲往京中去,不如檀越何处去?若小僧云游时遇着了,或可再叙。”
苏先生:“=囗=!”呆完复问:“你如何要去京里?”
方丈道:“打卦去得,念经自然也去得。”
苏先生一噎。
郦玉堂见方丈年纪虽长,却是相貌清癯、举止娴雅,不免又动了念头儿,道:“既如此,不如与我等一处。”他将话说出,苏先生只将一双眼睛看那方丈,方丈含笑而兴。
这头秀英素姐等因连年家事颇顺,便显虔诚,听说方丈要赴京,便请方丈随行,一应开销她们供奉,又命趁未开船,赶回城内买口不曾用锅来,好与方丈烧素菜吃。方丈一笑,也不推辞:“如此,便有劳。”
方丈便携小沙弥与苏先生一个船上住,船家使长竿点着岸边青石,一点点开了船,再换桨,慢慢摇着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