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这潘氏因生了个好儿子,人皆敬她,她心里,自家儿子休说大家闺秀,便是配个公主也使得,是以有人朝她提亲,她皆不应,暗想着待盛凯高中了,再选个好媳妇。今年出了孝,府君娘子亦相邀。潘氏心里,府君家也是天潢贵胄,身份倒也相合了,且府君家生活富裕,当有一副好妆奁,倒是略有些意动。哪曾进初进府时,引路恁殷勤,见了这府君娘子,也是笑盈盈。一打照面儿,再一说话儿,便再无个下文儿。府君娘子又只管与洪秀才娘子几个说笑,并不多与她说些甚么,她便有些不忿。回到家中,脸上犹冷硬。
哪知那里头申氏正独留下秀英来说话,也是面上冷硬:“盛家家教,是否不好?”秀英吃了一惊:“娘子从何看得出来?”申氏摇头道:“看她女儿,女孩儿家眼神儿贼溜,目光不正。总好往这些耀眼物事上头看,可见没有教好。”
秀英道:“小孩子家见得少,看到鲜物事,多看两眼也是有。”
申氏笑道:“你休与我打这马虎眼儿,鲜看是一样看法,恨不拿到怀里看,又是另一样看法。小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浅,却不见她这般但凡见着好便想要。你听她说甚?爹娘出了孝便好了。好甚?不用守孝了,可以玩了。祖父死了,不伤心,却是嫌他死了碍着她玩了。”
秀英道:“说来这盛小秀才父亲……”便将洪谦平日不喜盛父之语说了。
申氏叹道:“你也看出来了,我原中意这盛小秀才,今日一看,也只好作罢了。”因想九哥与玉姐之事,然五哥尚未定亲,申氏虽与郦玉堂说,这些个儿子,哪个遇上合适便与哪个定亲,却真不好上头几个哥哥一个动静也无,便先着这顶小来。又想那齐同知女儿,倒是不坏,可与五哥先定下。忙完五哥,便定下玉姐。
秀英与申氏再说两句,便也回来。她却不知,申氏听她说盛家不甚好,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。原来申氏不知为何,却有一个癖好,见不得人下巴上生痣,也不是不拘何样痣都不喜,只是这潘氏下颏上一颗美人痣,无论大小、色泽、位置,皆是挑她不喜地方儿长,申氏看得忍无可忍,还是忍耐着撑到送走潘氏。现今可好了,不用一想有这样一位亲家便浑身不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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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英回到家里,洪谦早携玉姐回来了,还了马、算了租金,换了衣裳正喝酸梅汤来。回来将盛凯之事当作谈资说来,且叹:“他终与我娘家有恩,却要受家人拖累,可惜了了。”洪谦眉毛一动,斜眼儿看看妻女,复又一本正经坐着,端端正正端着碗来喝那酸梅汤,仿佛碗里那不是消暑汤,倒是止此一副救命药。
玉姐这里喝完酸梅汤,往去寻苏先生,袖子里取中个油纸包儿来:“这是西街上那家秦记铺子里好鸡脚,卤得上味儿,带来与先生下酒。”语毕便交与明智儿。苏先生上了年纪,有些儿嘴馋,然又持养生之法,不肯乱了饮食,是以凡有这等爱吃之物,也只饭时吃。
苏先生胡子底下舔一舔上唇,咳嗽一声,和气问玉姐:“心中可痛了?”玉姐近来胸闷他是知道,是以不禁父女两个出游。玉姐一笑:“好多哩。先生,爹说还要带我出去散心,我爹这样儿,可耽误功课?来年考试……可能中?”说着便悄悄伸出手来,便两手拇指食指捏着苏先生袖口儿,慢悠悠来回晃着。
苏先生看这小女学生娇俏可爱,哑然失笑,故意板着脸儿道:“他用心,便能中,再胡闹,便中不了。”玉姐闷声应了。苏先生看够她蔫头耷脑样儿,方说:“文武之道,一张一弛,出游一二也是无妨,只不要太多。还是问心,心散了纵端坐读书,也是没用。若有心,一月里出游几次,只要回来时读书过心,也是无妨。”
玉姐猛然一抬头,与苏先生一个大大笑脸儿,那般明艳,将苏先生吓了一跳,笑骂:“你又淘气。”
自打有了苏先生应允,玉姐便活。洪谦说与秀英,又与玉姐裁了男装来。过不数日,待洪谦再看苏半仙那小细脖劲儿便觉手痒时,又将闺女拎了去城外。这一回却将弓箭也携了出来。此时禁武,并非诸般兵器皆禁。譬如这弓弩,只禁弩,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,所谓禁“强弓劲弩”。实则这三石之弓,须得百来斤力气方能张得开,禁与不禁,与寻常人,也没甚大差别。所防,乃是三石之弓射得远,恐行刺。
父女两个并不用这等强弓,拿那一石半充数儿,玉姐拿这弓,且开不满。一路上也止射下几只雀儿,大不过是只野鸡。回来却好炖一锅汤,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。
自此上了瘾儿,待到秋风渐至,草尖儿黄了,她准头大有长进。却猎那肥肥兔子,拿来做了丸子,颇合苏先生胃口。吃人嘴短,苏先生却并不理会这个道理,他老人家讲究个“食君之禄担君之忧”。玉姐开始练大字,往那粉墙上写,写一层,刷一层。哪一回写不好了,苏先生将嘴巴一抹,便要说她分神。
洪谦见有闺女做了难友,心中憋屈又去三分,甚没良心地笑。转眼又带玉姐去打猎,且说:“到了冬天便不好这般出去了,趁如今这时光,好生玩个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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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玉姐与洪谦隔不数日便出游之故,秀英闲来无事,也常往申氏处说话,她两个自与胡商交易,自有斩获,家资渐丰,两年下来也好有数千银子赚,秀英又经营针线铺与绣坊,攒下不小一份家业。渐也觉出些味儿来,申氏似是对玉姐有意,然秀英还不敢想有这等好事,申氏询问玉姐时,她小心不少。
听申氏问玉姐,秀英不好瞒,便说出城去了,又说:“我家那个说来,这丫头一年大似一年,终是旁人家人,嫁人做媳妇,便与娘家不同。好叫她家里活一回,到了人家家里,可要收了心,好生过活哩。便叫她换身衣裳儿,休要打了眼,往出散散心。过不多时,便要拘家里哩。”
申氏听了也受用,反说秀英:“你家玉姐那般人品,有甚收心不收心?伶俐活泼些儿倒好,与人相处,人也叫她带得活。真要拘拘板板,又有甚趣味来?”弄得秀英又糊涂了。
申氏却想自家儿子九哥,为人略严肃了,正该要玉姐这样一个娘子。越想越合意,又思五哥放定好日子正一月后,办完这个,便说九哥之事!玉姐渐长,家中父母已觉,多半要想她归宿,再不说便迟了。
却不知她那心肝宝贝九哥,正叫雷给劈着。
却说九哥庄严端方,文武也都拿得出手来,只恨面上过于严肃,申氏也觉他少年老成年太老,嘱了底下人,时时带他出去散一散心“接一接人气儿”。今日却是功课之后,纵马郊外去猎一围,郦玉堂不曾去,是他们兄弟几个一道。
秋高气爽,便不须赶这一早二晚,兄弟几个出了城,四下追捕猎物便四散跑开了去。叫九哥迎头撞上了洪谦父女两个。
彼时九哥正追着一只肥兔子,恰玉姐也相中这只兔子了,两个斜往这一处来,九哥乘骊驹,这马还是他祖父吴王赐下,颇神骏。玉姐追不得,便张弓,先往兔子身上插个标儿。待九哥赶到时,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儿了。
九哥暗恼,心道这人真不厚道,各凭本事追来,你却作弊先开弓!冷着一张脸儿去看玉姐。恰看到个俊秀少年。玉姐一身青衫,衣角儿叫秋风吹飘,将头发紧于头上挽个揪儿,插一根玉簪子。衣衫颇贴体,便显出那修长上身。其时秋天已深,遍地枯草,树上也是黄叶,这般黄叶天枯草地上,恁地显眼儿。看着他,便觉春未走远,皆她身上,那一身青翠,好似能发芽开花一般。
九哥兔子也不抢了,呆愣愣看玉姐。玉姐却是不识得九哥,见他呆了,也觉自家不甚厚道,拱手扬声道:“我性子上来着急了,实是对不住,是我不好。”
小声儿也清脆,真是好听。九哥又一呆。玉姐见这少年一张冷脸,木呆呆,竟不回话,暗道,这人真是。又说:“我已认了错儿,你为何竟不答一声儿?纵是我不太厚道,你也忒不给面子。”又悄眼看九哥,看他生得端正,一双眼睛乌黑有神儿,坐马上也是岳峙渊渟,口上抱怨,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。
九哥只觉满耳朵灌了这声音,身如云端,甚也没听清楚。九哥不应声儿,玉姐殊是为难,她知道自家是个假小子,不好硬上前,她这般行止,实有胡闹之嫌,又不知要如何回转来。亏得洪谦来寻女儿,方打破了这一方静寂。
九哥与洪谦互识得,玉姐一见洪谦,先说:“爹,我犯了错儿了。”九哥见了洪谦心头是一颤儿。竟是他家儿子!这可如何是好?
亏得九哥天生一张瞧不大出喜怒脸儿来,洪谦面前竟没多露出。洪谦听玉姐先认错,自承胡闹先放了箭,再见九哥硬着一张脸儿,便不觉有甚不妥。出言与九哥道歉,九哥这回听着了。也说:“不过游玩而已,又不是我家养,小郎君要,便都拿去。我、我去寻我哥们,往那处去。”言毕,落荒而逃。
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儿: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,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儿!!!
作者有话要说:九哥: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,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,t t(泪奔跑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