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小亭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这时这刻他的脸色已经难堪到极点,他艰难地转过身,蹒跚地迈步。胸前已经弥合的伤口仿佛一下又破开了,一种比子弹还要凶猛的暗器戳进了那个伤口,这次没有打歪,而是不偏不倚正中心脏。他抬起沉重万分的手按住胸口,那疼痛却变成了触手可及。他只觉得呼吸困难,只能暂停了脚步,扶着墙壁,微微喘气。
“小亭!”身后传来司徒月的声音,季小亭的身子一凛,脸色更加煞白,他原想加紧脚步,此刻,他不想看见司徒月,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,两只脚就像灌了水泥,千斤重一般。
司徒月已经快速跑了上来,她的手握住了季小亭的手,季小亭的脸颊明显抽动了一下,他想抽出手,却又在感觉到她掌心的柔软与温暖时僵硬住,没有抽离。
“我不是跟佣人说让你在病房等我吗?你怎么就找来了?”司徒月嗔怪着。
季小亭半晌答道:“我出来走走而已。”说着,便让司徒月扶着回自己病房去。一路上季小亭都没有说话,回到病房,就推开司徒月的手,让女佣扶着躺到床上去假寐。司徒月只当他是伤情未愈,便小声叮嘱了女佣几句,自己离开医院。司徒月一走,季小亭就睁开了眼睛,他只觉得胸口沉闷,眼眶周围胀痛得厉害,接着便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两排长睫毛。他紧紧抿着唇,黑着脸。他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绑架当天的事,他几乎一心思扑在司徒月的安危上,可是他竟只是司徒月的一粒棋子,是她为了保住林亦风平安的交换条件。她忘了他是她的丈夫,他才是她现在的天。她只记得她的前尘旧爱,哪怕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能叫她牺牲他,这个女人,可恶!
白天朗面对着那份DNA检验结果时,心里是欢呼雀跃的。林亦风和白若昭的DNA检测结果是99.99%的相似度,这么说这两个人是绝对的一奶同胞。他就说嘛,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?原来是亲兄弟。正当他笑逐颜开的时候,蓦然怔住:如果林亦风和白若昭是亲兄弟,而林亦风和他没有血缘关系,那么白若昭和他呢?白天朗的面孔立时扭曲起来,他浑身发抖地返回了检验中心,狂砸了一堆钱,让检验人员帮他和白若昭做鉴定。
“立刻,马上,我要知道结果!”白天朗的眼睛血红着。医生收了钱,连忙开始做鉴定。而白天朗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医生手里摇晃的仪器,那些光晃得他头昏眼花。
白天朗回过神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正站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,身边鳞次栉比的高楼仿佛一股脑向他逼仄过来,还有检验中心医生的话:“白先生,您和白若昭的DNA鉴定结果表明,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!”
没有血缘关系!没有血缘关系!没有血缘关系!
白天朗捂住了自己的耳朵,然后狂奔。不可能!怎么可能?他养育二十多年的儿子,不是他的亲生骨肉!他为他的死几乎耗尽了心血,哭尽了眼泪,可是他被欺骗了!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!
白天朗没头没脑地跑着,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,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,直从日头正中跑到日头西斜,他发现自己站在墓园外。一排排墓碑沉默地立在冬日的斜阳里,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进去,愣头愣脑地一直朝前,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,他和她撞在一起,他却并不看她,越过她,依旧向前走。
司徒月本来也想继续朝前走,可是蓦然回过身来,发现刚刚和她相撞的人是白天朗——白若昭的爸爸。司徒月就那么僵立住,扭着头看他落寞而蹒跚的背影,那背影被夕阳拉得淡而模糊,拉得老长,一直拉到白若昭的墓碑上。他也来看若昭。司徒月的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,凄凉的,像雨后的残红,有些惨不忍睹。若昭死了一年,她这是第二次来看他。上回来他的墓前是母亲被执行死刑的那天,她在他的墓碑上哭昏了。这一次来看他,她没有再流眼泪。现在她过得很好,安安稳稳的,她会一直这样安安稳稳地陪伴他的孩子长大,长成和若昭一样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。可是眼前的男人呢?他是若昭的父亲,中年丧子,白发人送黑发人,再多的财富也是枉然。司徒月一直目送着白天朗的背影寂寥地走到若昭的墓前,然后她听见他伤心欲绝的声音:“为什么,DNA检验结果显示,你和林亦风有血缘关系,和我却没有?”
司徒月猛然瞪大了眼睛,她不可置信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:“为什么,你们是亲兄弟,而你却不是我的亲儿子?我养了你二十多年,用尽心力爱你,为你哭尽眼泪,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?为什么要欺骗我?不是我的儿子,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家,为什么姓白,为什么喊我爸爸?你不是我儿子,你是个骗子!骗子!骗子!”白天朗的头一下一下撞击在墓碑上,额上的鲜血染红了若昭的黑白遗照。
司徒月一步步向后退去,这个真相震得她无法回魂。白若昭居然不是白天朗的儿子,林亦风和白若昭居然才是亲兄弟。怪不得他们长得那么相像,原来是一个模子刻出了两个印。司徒月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,她只是回身就朝墓园外走,她要去找林亦风,她要问问他知不知道他有个亲兄弟,她要告诉他他和她的若昭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!司徒月飞也似的奔出墓园,拦了一辆的士就朝医院而去。
司徒月再次出现在病房里,林亦风又惊又喜:“你……怎么……去……去而复返?”他竟然丢脸地口吃起来。
林母正在一旁给林亦风倒开水,司徒月太兴奋了,所以忽略了她的存在,她直扑到床前去,握住林亦风的手臂,仰着脸,眼睛里神采飞扬的,“你知道吗?小林哥,你有一个亲兄弟!”
林母手一颤,杯子就打到地上去,清脆的玻璃碰击地砖的声音,然后杯子碎成四分五裂。
听到响动,林亦风和司徒月都朝林母这边看过来。
“妈,你怎么了?”林亦风问。
“没什么,只是不小心打碎了杯子。”林母声音有些发抖,但还是尽力掩饰了一脸张惶。
“被开水烫着没?”林亦风再次问。
“没有啦!我去拿扫把清扫一下。”林母说着就去走廊外找扫把,快速扫掉玻璃碎片,她几乎垂着头就离开了林亦风病房,她不敢面对司徒月和林亦风注视的目光,她甚至都来不及问林亦风这个女孩子是谁,她就那么慌里慌张地逃之夭夭。
林母一离开病房,林亦风就抓住了司徒月的手问:“你刚刚在说什么啊?什么亲兄弟?”
司徒月正要解释,忽听病房门口传来季小亭的声音:“司徒月!”
司徒月回过头去,看见了季小亭纤弱的病体摇摇欲坠地站在病房门口,他的眼睛正死死盯住林亦风和她紧紧相握的手。
司徒月和林亦风在季小亭审视的目光下松开对方的手,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和尴尬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司徒月起身,走向季小亭,她有些硬着头皮开腔。
果听季小亭酸溜溜道:“来看好戏啊!”
“小亭,你不要误会……”
“误会什么?”季小亭冷冷地打断她,缓缓走向林亦风病床前,“早上,林老师去我的病房看我,下午我来林老师的病房看他,礼尚往来,只是我来的有些不是时候啊!”
一听季小亭的声息不对,司徒月胸腔就像堵了一面墙,沉闷,又推不开。那边厢,林亦风也是面色尴尬,他使劲换上笑脸看向季小亭,季小亭倒看不出不悦的神色,他似乎已经开始掩藏面上的不满,换上了温和的笑容,“怎么样,肋骨愈合得不好吗?”
“还不错,医生说基本都长好了。”林亦风也微笑着。他想装出坦荡荡的笑容,却在言语间没来由地心虚了几分。
季小亭沉静地听着,然后转过身,对病房门口的司徒月道:“听到了吗?医生说林老师的伤恢复得不错,所以你就不要三天两头往他病房跑了,不对,是一天两头!”季小亭说着,收敛了笑容,眸子一黯,一脸的冷若冰霜。他径自越过司徒月,走了出去。发现司徒月呆愣在原地,没有跟上来,他又烦躁地折回身子,对着司徒月伸出手去,“怎么,我都来接你了,你还舍不得林老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