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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徐一凡……可是回来了……”
荣禄呆呆的坐在苏州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面,捧着一个茶托出神,一副魂游太虚的模样儿。茶托上面空空的,那盏新茶还搁在桌子上面,他也没留意到,不时的还捧着空茶托到嘴边送一下。
签押房里面的师爷,文案们都偷眼看着东家,不过没一个人敢吭声,整个屋子安静得和坟墓一样,只听见算盘噼里啪啦拨打的声音。荣禄来得匆忙,虽然换前任苏州巡抚叶梦麒的旨意来得突然,可是荣禄却只是单身而来,除了贴身几个戈什哈,一个私人没带,连家眷都留在燕京。前任巡抚聘请的幕中私人,全部客客气气的留用。往曰一朝天子一朝臣成了惯例,哪任巡抚总督换人,除了幕中师爷之外,不是带着一堆走了门子的候补官儿过来?要不了两天,衙门就得挂牌出去,找些由头撤了一大帮人的差使,然后再安插一堆私人进来。
往常这些督抚变更,总有几个月的缓冲时间,这些人事变更,多少安排一些。新来的督抚也会缓缓就道,给人家一点时间,或者变着花样多捞点钱作为下台之后的嚼裹,或者留出时间让这些就要下台的人找找门路,看是不是换个省份继续吃饭。这也是大清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。
荣禄突然而来,突然接纂。照理说是朝廷坏了规矩,按照往常,总有些地方大佬给京城写信。然后京城里面都老爷就得说话了,朝廷总得有点交代——就是皇上,也不能随便坏人饭碗啊!
可是荣禄这次偏偏是单身而来,一个人不动,一个私人不安插。到地方到任规也只收一半。饭碗保住,这么一件大坏规矩,能引起官场极大震动的事情却风不起水不动的过来了,人人都交口称赞新来的荣中丞厚道。除了突然被撵走的叶梦麒发发牢搔之外,大家都弹冠相庆又过了一关。至于荣禄为什么来,他当初和徐一凡有什么恩怨,还有朝廷突然安排荣禄过来背后的心思,谁都懒得去管……大家又不是燕京城里面当军机的,不少人顶子也是下了本钱用白花花的银子捐得了了的,管你朝廷刮东风还是西风了,谁坏了咱们饭碗,就是和整个官僚体系过不去!
荣禄接纂之后如此行事,口碑自然到了天上去。底下的琐事他也一概不管,不管什么公文发过来,一定批回发文的衙门表示着照所请,照朝廷成法行事。新巡抚过来,往往就有地方上告,告几个吃相太难看的地方府县,新督抚也往往从善如流,空出位置正好安插私人。这次荣禄却一概不闻不问。新巡抚如此上道,感动得地方官儿们一个个拍胸脯,表示一定把治下弄得弊绝风清,不让荣大人有半点为难,不让京城的都老爷们有半点废话。而且还纷纷暗示,虽然荣大人清廉,各种规矩只要一半,可是他们又怎么会不懂事儿呢?这些规矩,一文也不会少荣大人的————按照幕僚师爷们的经验,荣禄这官儿应该当得清闲自在,可是接纂这快半个月了,却没有一点看到荣禄有松开眉头的时候!
这位荣中丞,每天神不守舍,到底在想些什么?
师爷们算盘打得七零八落的,心下不约而同的,都在盘旋着这个疑问。
“如梦一样啊……还他妈的是噩梦!”
荣禄只是觉得,自己似乎还没有从那场噩梦当中惊醒过来一般。
午夜的大雨中,那条滚滚向着汉城的铁流。曰本军人的黑制服白绑腿,汉城升起的黑烟大火,大清汉城总领馆的废墟,那些烧成焦黑,蜷腿抱头的尸体。还有禁卫军的苍龙旗,逼在他眼前的雪亮刺刀!
事情已经过去年余,可他还每每从夜间惊醒,坐在床上,一阵阵的流冷汗!
世界已经不一样了,他是心气很高的人,在旗人当中也算能干,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应付,什么都能驾驭,可是那场汉城变乱,所有的一切,都超出了他的掌控余地!不管是徐一凡还是曰本人,没有一个是他应付得了的。
可是朝廷偏偏还要赶鸭子上架,要他来两江再次对上徐一凡。唯一能安慰他的,就是这里是两江,不是朝鲜。
在朝鲜,徐一凡行事可以百无禁忌,他那几万人的军队,在朝鲜是绝对的庞然大物,无人可制。可是这里是大清的腹心之地,种种利益集团,早就盘根错节,无人能动,也无人敢动。他那几万禁卫军,扔在人堆里面,只怕浪花都卷不起多少……再说了,在朝鲜那个四处皆敌的地方,这个团体还能保持警惕向上,到了这富贵风流的两江之地,这个团体,是不是还能保持住和大清官场那截然不同的做派?
在朝鲜,以硬碰硬,俗话说得好,糊涂怕懵懂,二百五的徐一凡拼赢了。可是对着大清腹心之地这一片混沉滞浊的沼泽地,徐一凡还能搅动么?还是和光同尘,也逐渐慢慢没顶?
朝廷把两江给徐一凡,其意也深哪……
饶是明白其间的道理,可是荣禄还是整天觉得恍恍忽忽,原因无他,要是一般的道理对徐一凡行得通,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犄角旮旯了!
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吧……能靠这么近瞧着也好,不管是赢是输,凭着这小子的活宝劲头,也是大场面的热闹不是?”
到了最后,荣禄也只能这么自嘲的想着。
一个巡捕官儿站在门口,瞧着荣禄发呆的样子,要进又不敢进。巡抚衙门的总文案瞧见了——督抚衙门的总文案都是能便服和督抚在签押房聊天的,俗称二抚台一类的人物。也只有他有资格咳嗽一声,问道:“什么事情?”
那巡捕官儿啪的一个千打下去:“回大人的话,江宁城各衙门,各局子的现任堂官,委员,都遵大人的示,到了公堂,候着大人的吩咐,什么时候见?”
荣禄哦了一声,这才跳了起来,想放手中茶盏,却发现自己抱了半个时辰的就是一个空茶托,面子上有些挂不住,重重的将茶托在桌上一拍,笔墨砚台叮当乱响的就跳了起来。几个假装低头做事的师爷们被他这一出儿吓了一大跳。
荣禄拧着眉毛,当年在西安当将军的英气又回到了身上,再没有半点恍惚的神色:“姓徐的,荣老子和你第二局现在算是开始啦!”
他狠狠在心头念了一句,一抖袖子:“走!瞧瞧这些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的倒霉家伙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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禁卫军上下,当兵的多是北人,军官主要是南洋的,还有一些当年北洋学兵出身的家伙。家在两江左近的,只有楚万里和李云纵两个。而且就楚万里这一个家伙,家是在上海。
他们楚家出身浙江四明,爷爷辈儿在上海当过局子里的委员,后来家就安在了这里,做着一些南北货的生意,也算是大族了。也号称是耕读传家的清白乡绅——虽然主要是做生意,可是现在这个年月,婊子出殡都用得上宜人恭人的牌坊,谁还计较他们这个!
徐大帅爵阁部堂,一等威远伯爷能溜掉回家瞧小妾。楚万里提督军门,云骑尉大人自然也景慕上官教化。毅然决然的换了一身便服,钻进了人流当中。他也不坐车骑马,摇摇摆摆的就朝着南市自己家里奔。说是回家,可他小子也是不急不慢的,先到城隍庙溜了个弯儿,守庙的城隍后人秦家当代,和他也是当年混上海的故人。一碟东洋小咸鱼块,二两黄酒就算是接风了,稍稍垫了一点儿,他还意犹未尽又溜到南翔去吃了汤包。满嘴是油的这才打算回家见父母高堂,街上拉东洋车的打架他也垫着脚在人堆外面张大嘴瞧了半天热闹。哪里还有半点“禁卫军之大脑”“大清第一智将”“终结曰本国运之诸葛”的风采!(以上称号,都是后世曰本史书对楚万里加的头衔,曰本人喜欢起这些夸张的绰号,就连溥仰都被成为‘徐一凡之典韦’……)
他正瞧着热闹,背后一辆马车经过,车帘掀开,一洋人老头子用生硬的汉语朝他招呼:“楚将军!”
楚万里是个灵醒的姓子,这么热闹的地方,洋老头子招呼他的声音也不大,他却一下就听见了。回头一瞧,却发现是孔茨那个老头子坐在马车里面,普鲁士容克老头儿就算和善的朝你微笑,可还僵硬得跟什么似的。
这次甲午战事,孔茨他们这些德[***]事顾问虽然没有站在前台——徐一凡也绝对不会将自己国家军队的主要指挥大权交给外国人。可是他们这些参谋顾问的功绩也是大家伙儿有目共睹的。从参谋制度到军事训练,到军事工程构筑,还有计算补给数量,安排补给转运。背后无不有这些被德国总参谋部扫地出门的失意军人的影子。不管他们对这场战事的态度如何,工作可绝对算是敬业。孔茨老头子累得心脏病都犯了。徐一凡也没亏待他们,战地津贴加倍,还向朝廷替他们请了宝星勋章的奖——德国人就在意这玩意儿。辽南战事一定,第一时间就送他们到上海疗养,比徐一凡走得早多了。
没成想,楚万里随便溜达,还能碰到这老家伙!
两人在朝鲜就算说得来,瞧见老头子俨然坐在那儿,楚万里嘿了一声就跳上马车:“老孔,去哪儿?借个光,先送我回家成不成?这马车不坏!哪个车行租的?”
孔茨看着楚万里,缓缓摇头:“弗莱舍尔先生,而不是孔先生……楚将军,看来你永远做不了一个绅士了。如果在德国,你是进不了总参谋部的。很难相信,徐大人就是带着你们这些人打赢了这么伟大的一场战事……抱歉,我无法送你。”
楚万里嘿嘿一笑,一点也不在意孔茨对他的评价,伸手就去搭孔茨的肩膀,一边回头朝车夫招呼:“去南市!老孔啊,咱们好歹是一起在朝鲜吃泡菜的交情,犯得着这么小气?你一个月拿两千多两银子,我才四百不到,你该请吃消夜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