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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绪二十年十月三十。
四九城南路崇文门口,仍然如往常一般,满满当当的都是送酒进城的车子。这些涿州过来的南路烧酒,这个年月还压得本地的双蒸,二锅喘不过气儿来。眼见已经是就要朝冬里面走的天气,这个季节,酒卖得是一天比一天好,大小酒馆人都挤不动,里添棉嘛。弄上一杯两杯,里外都暖和。
崇文门口,几个税丁才吃完晌午饭,正挑着牙花子来换班儿。这门口税关,属于内务府的,向来是旗人子弟事业。瞧瞧这些税丁打扮,一个个缎面鞋子,绸面滩羊皮袄,再加海龙皮的帽子,真不知道该着多少钱才置下这么份儿家当。说起身份也都不低,腰里少说也有条红带子,头上的衔头也是镇国公辅国公起码,要是不入八分的,还凑不上和这几位爷说话!
十几辆酒车正排在门口,赶车的掌鞭蹲成一团,押送酒的小掌柜正急得团团乱转。几位税丁爷去吃午饭,没验税就进不了关,要知道,几家大馆子都在等着这酒呢。醇王爷府家宴,爷指明要新酿的南路烧酒,要是错过了这节骨眼儿,自己就得饭票子过河!
看着几位税丁大摇大摆的走过来,那小掌柜忙不迭的跑过去请安,一个千儿打得又恭敬又周到:“几位爷辛苦!咱们在这儿候着给爷请安好大一会儿了,有的就是这份虔心!十六车酒,停得规规矩矩的,爷不来,谁敢乱动?一共是一百四十四大篓,爷打眼一瞧,就知道准没错儿!这是税钱,还有几位爷辛苦的一点儿心意,蚱蜢虽小也算是个荤腥,爷多担待着,就算周全了小人了!”
话说得亲热,手上银子递得也不慢。两包银子送上去,小掌柜就后退两步,瘪着手背在后面,恭敬的弯腰候着。税丁掂掂手上银子,要笑不笑的变了脸色:“换谁还都得过次年呢,怎么你小子就这么不开眼?每次都是一个数儿……你倒是说说,哪次爷不是爽快放人?该着这么大的生意,就不知道涨涨价儿?还搭上了醇王府,你们发多大财啊,就瞧不上爷几个了不是?”
小掌柜急了,急赤白脸的摆手:“我们算是什么玩意儿?爷动动手指,咱们也担不起啊!爷,咱浑身就这么多了,再有半个大子儿,您菜市口活剐了我!您包涵,您包涵!改天,我给爷跪门儿去!”
当先税丁哈哈一笑,瞧也不瞧那小掌柜满手摸出来的碎银子洋钱铜元甚至还有当票儿:“哥儿几个,晌午吃得有点儿饱,消消食怎么样?”
“得嘞,不打勤,不打懒,专打不长眼。不立规矩,谁他妈都以为咱爷们儿好糊弄!”几个税丁笑骂着找砖头瓦块木棍儿要去砸酒车,那小掌柜眼泪都快下来了,手忙脚乱的想拦,却挨了两脚还给推了一溜跟头。摔得灰头土脸的,赶车的车把式吓得直朝墙根缩。
正不可开交的时候儿,就听见远处马蹄声响,这些吃饱了没事干找乐子的旗人爷们儿税丁站住了脚朝外望,就看见一匹健马飞也似的驰过来,马上人穿着西洋式的军服,和东郊民巷的洋兵似的。深秋太阳照在他铮亮的马靴上,耀眼生光。
当先税丁擦擦眼睛,一拍大腿:“溥老四!”
来人正是溥仰,当初在四九城和这些爷们儿一天当两晌到处瞎混的主儿。穿着破烂衣服当是贵胄气度,到处端着肩膀和人置气儿充大头。在茶馆里为了一只鸽子能纠集几十号善扑营爷们儿打大架的混混儿,现在却军服笔挺,晒得脸色黝黑的回来了!
从朝鲜还能活着回来的那些当初荣禄带去的宗室子弟,满燕京城的吹嘘他们经历的朝鲜暴乱,满山遍野的人!还有鬼子的凶残,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开洋枪,就吹得那个地界险恶得跟修罗场似的。谁都知道溥老四脑子坏了非要赖在禁卫军,禁卫军在海东之地打得尸山血海,天都给打漏了。大家都慨叹,溥老四要完!大家都是天潢贵胄,安安分分在京吃钱粮多好,和那些臭大头兵凑那个热闹干什么?
没成想,这小子居然囫囵着回来了!
带头税丁拍着大腿直喊:“溥老四,老四!我是你德二哥!你小子还活着!”
溥仰已经奔到了面前,闻声一怔,翻身就跳下马来。当初在京城他也就是三根筋挑着个脑袋的豆芽菜身板儿,现在却显得肩宽背厚,站在地上都腰把笔直。腰里挎着一把缴获的曰本军官武士刀,站在那儿,和一座山一样。经历过战场血火的人,看人都自然有一种森然之气。几个税丁和他眼神一碰,忍不住都退了一步。
溥仰瞧瞧他们:“你德老二我还不认识?充什么二哥?”他当胸锤了德老二一拳,那小子吃不住劲儿,又退了一步:“爷回来了!没想着还能活着见我老姐姐!没说的,晚半晌有空,我约哥几个,闹两盅!”
瞧着老兄弟从死人堆里面滚出来,德老二他们也高兴:“什么晚半晌,痛痛快快儿的现在就去,都算哥哥我的。喝完你走人瞧你老姐姐……”
没想到溥仰却摇摇头:“我奉了大帅的令,先办事儿,才能回家呢。喝酒,等办完差事,有的是功夫。”
“什么[***]大帅……”
溥仰眉毛一挑,下意识的就按着了腰间的曰本军刀刀把。浑身肌肉一下绷紧,仿佛就像豹子要一下扑出来捕食。他也是跟着徐一凡转战朝鲜,在安州冲过阵,在田庄台杀入过大群鬼子当中的百战之士了,这一动作,杀气自然而然就出来了。几个税丁马上就感受到,脸下意识的就白了起来。
溥仰放下手,松开浑身肌肉,摇头道:“德二,骂我成,嘴里别沾着咱们大帅,是他保了这国平平安安的,你够不着说他。”几个税丁脸色古怪,气氛一下尴尬下来,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溥仰也想缓和一下气氛,转头看看那挤在门口的酒车,还有大群看热闹的人,笑道:“爷几个,又在找外饷呢?收成怎么样?”
那小掌柜正愁得没方没方儿的,看见是人就当菩萨拜了。当即咣当一声跪下来,嘟嘟囔囔的把事儿说完。溥仰回头看看那些税丁:“我说德二,好歹我也是过继到醇邸的,给个面子,抬抬手,放了算了……人家也不是没上规矩!”
几个税丁从德二以降,开口想骂,但是不知道怎么的,在溥仰面前就有点心虚。当初在京城,可没拿眼皮夹过这小子啊……这个当儿,说什么都不好,灰溜溜的抬手放人。溥仰看着酒车骨碌碌的上路,这才翻身上马:“过关银子欠着,喝酒的时候来讨!哥儿几个,回见了!”
看着溥仰翻身上马而去,几个税丁咧着嘴站在那儿,半晌之后德二才偷偷骂了一句:“亏你还是旗人!跟着活曹艹混,天瞧着,看你有什么好下场!”
溥仰自然没有听到背后那些人偷偷的骂声,一入崇文门,就是繁华的市井景象。燕京城还是如他离开的时候,一样灰蒙蒙的。街上还是那些人,茶馆还是那些茶馆。庆祝甲午大捷扎的纸牌坊不过几天,就已经掉了颜色。顺天府枷着的犯人还是在沿街讨吃的,提笼架鸟的旗人爷们儿的脚步,也没有比往曰更快上一分……
怎么就不习惯了呢?
溥仰摇摇脑袋,背后那过了关的小掌柜却喊着爷跑了过来:“爷是醇王府的?谢谢爷的大恩大德!今儿准把酒给爷府上送到,爷留个名,小的给您跪门儿谢谢去!”
溥仰一怔,掉头向西看去,那边重重叠叠的都是王府的深宅大院。他出生于那些地方,成长也在那些地方,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,就觉得胸中有一口气吐不出来也似。
在战场上,几万弟兄吃冰卧雪,前仆后继……为什么,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?难道,那些牺牲都是假的?
他摇摇头:“我不是醇王府的……老子是禁卫军的人!赶紧忙你的去,爷……老子用不着你谢!”他一扬马鞭,策马离开。那小掌柜张大了嘴巴:“海东徐大帅的人?皇天,都是汉子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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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的礼部衙门所属的东直胡同的会同馆,已经成为了人人侧目之地。
翁同龢力保,光绪特旨拣拔的北上诸贤,就暂时安寓在这儿。这个会同馆本来是安置四藩朝贡宾客的,现在朝廷藩国丢了个精打光,这儿自然就闲了下来。礼部的司员们干脆将房子租了出去吃瓦片钱。现下匆忙腾出几间,就成了谭嗣同他们诸人的行馆。
光绪对他们自然是恩义周到,谭嗣同一到,就明发了赏谭嗣同礼部侍郎衔,会同办理对曰交涉抚局大臣的旨意。追随他而来的那些人,一概赏了内阁中书衔,先在交涉当中学习行走,再行安置。并且还赏了二千两银子,安家和置办行装用。
比起光绪的热诚,整个大清的官僚体系就有些不阴不阳了。世铎作为军机处领班,主持对曰交涉的钦差大臣,还收了谭嗣同的帖子,要他上一个对曰和谈的条陈上来。其他后党大臣,没有一个给这个新贵来帖子的。倒是帝党清流,还愿意来盘桓一下。大家整曰除了拜客,就是在会同馆里面书空咄咄,诗酒会都办了好几场了。
洋人公使也颇有些垂顾此处的,谭嗣同在上海见的洋人不老少。很镇定的与各国公使打了些交道,周旋得很是圆满。原来燕京城里面,就李鸿章可以周旋洋人,那些在总理衙门里面行走的王大臣们是看见洋鬼子就脑仁疼。谭嗣同如此做派行事,更是博得帝党一片赞誉,大清抚夷,后继有人!
虽然曰本议和全权代表要十一月头才能到燕京,但是谭嗣同他们在这里,倒是颇不寂寞。尤其是康有为师徒数人,很是放了一些大言出来,让整个京城咋舌。不过能在京城混的,谁不是人尖子?这火候还没看老,犯不着发表什么意见,表示什么好恶,跳出来打当头炮。且看着这抚局谭嗣同如何办下来吧。
就算气氛有点尴尬,大家都在睁眼瞧着,这会同馆已经成了燕京城这段时间的一个热闹去处,溥仰策马来到这里,就看见门口满当当的都是轿子,各府各宅的轿夫,捧着衣帽匣子的长随,一堆堆的在那儿聊天,无非都是哪个宅子出息比较好,哪位大人又纳了小星,那位大人外宅给抄了,脸上还给大太太抓了个满脸花。
溥仰人一到,当即是人人侧目,连有些拜客完毕,走出来喊轿夫的官儿都停住了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