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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涉虽是新室皇亲的一员,爵为上公,位列四将,可他也不是瞎子聋子,这几年新朝每况愈下,外战频繁失利,内战也一败涂地,王朝的根基在剧烈动荡,身处树梢上的他尤为能感受到。
茫然之余,王涉便将希望寄托在天文谶记上,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。
他豢养多年的方士西门君惠,十几年前还一门心思伪造符命想效仿哀章,混个公侯来做做;后来只是想跟在权贵身边混口饭吃,替王涉编排一些祥瑞之言,恭维大新能延续三万六千岁等,间接讨王莽欢心,他甚至帮本家的西门延寿等人给第五伦使绊子……
可随着更始将军覆师杀将,四方盗贼蜂起,西门君惠也发觉事情不妙,于是当王涉惶恐地问他,这大新还有几年时,他一捋胡须,开始一改先前说辞,大摇其头。
“臣不敢隐瞒卫将军,从今上始建国起,上天就频繁降下灾异示警,告诉世人,王氏不该取代汉家啊!”
西门君惠将王莽上位以来的种种预兆一一道来。
“始建国三年(公元11年),黄河决于魏郡,河决魏郡,泛清河以东数郡,其势猛于汉武帝时,连河道也改了,此春秋以来六百年不遇之灾也!”
“至天凤二年仲春,日中现星,又有传言,说黄龙堕死黄山宫中。天凤三年,长平馆西岸崩,堵塞泾水,使其改道,哀章阿谀说这是以土灭水,新军扫灭匈奴之兆,可结果都看到了,这两者,都是新室土德堕地崩塌之预也。”
“地皇元年七月,西北方有大风毁王路堂,预示着与四夷之战已危及社稷;地皇二年夏,蝗从东方来,遮天蔽日,至常安,入寿成室,一直飞到王路堂,缘柱而上,这预示着赤眉、绿林大作,关东非新室所有。”
种种异相,都被王莽搪塞掩盖,可人的眼睛不会说谎,一桩桩都被有心人记在心中。
王涉恍然大悟,只道:“难怪皇帝居摄即真时,堂伯父、故太师王舜等皆内惧,等新朝肇造后,他位列四辅,竟忧虑而死。”
王舜乃是王莽代汉最得力的助手,主要功绩是替王莽从王政君这老太太手里把传国玉玺要了来,他死去时王涉就在身边,只记得王舜拉着他的手垂泪不已,对未来满是惶恐。
既然按照西门君惠的说法,新朝一开始就不该代汉,那是不是意味着……
“汉家当复兴,这谶纬果然是真的?”
王涉原本还在犹豫,直到绿林夺取前队,围困宛城,有刘氏称帝的消息传来,遂再无迟疑。
“星孛扫宫室,刘氏当复兴,这已经是大势所趋,哪怕大司空王邑将百万兵而出,也无济于事了。”
而就在他询问西门君惠“为之奈何”的时候,方士适时向主公出示了一份他不知从何处搞到的符命,还兴致勃勃地解释起其出处来。
“春秋之际,鲁哀公十四年,西狩获怪兽,非龙非马非鹿,持此兽询问孔子。孔子见后,俛兽而泣曰:麟也!”
故事讲到这,还是所有儒生都耳熟能详的孔子遇麟,可后面就变成了谶纬之学的胡编乱造。
西门君惠道:“孔子问麟,尔孰为来哉?孰为来哉?麟兽便张开了嘴,须臾吐出三卷图!皆乃之后数百年之预兆也!”
“一卷图为周灭,父子将终;二卷图为《孝经》,为汉制造,预言刘季兴为帝;而第三卷,叫做《赤伏》!”
与神龟献河图如出一辙啊,然后他就讲了一大通赤伏符的传承,从孔子的弟子子夏开始,一直传到河上公、安期生,乃至西门君惠的老师。
和西门一起学书的,还有一个南阳穰人蔡少公——就是那个喝多了酒在刘文叔面前说什么“刘秀为天子”的老家伙。
西门君惠见时机已到,遂给王涉出示了这不知是不是他们老师,一个与刘歆相识的老家伙十几年前编造的赤伏符,却见上面是四句话。
“刘秀发兵捕不道,四夷云集龙斗野,卯金修德为天子,四七之际火为主!”
明白了,一切都明白了,王涉激动地感慨:“刘秀,国师公姓名是也,竟提前五百年,见于图谶,此乃天命也!”
刘歆虽然是王莽的至交好友,可已经被皇帝处死了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,在朝中也早已被边缘化,久未上朝,虽然装作唯唯诺诺,但他确实有反新的理由。
靠着西门君惠的牵线搭桥,经过几次相互试探,王涉才与国师公刘秀(歆)勾搭到了一块,虽然不敢公开碰面,但通过亲信的往来,亦渐渐敲定了他们要共谋的“大事”!
违背天意逆行十四年的新朝,必须被终结!
倘若终结在四夷、赤眉或者绿林手中,那待其杀入常安时,王涉与庞大的王氏宗亲,都将死无葬身之地。
可倘若由他们自己来结束,也算是大义灭亲,届时拥戴德高望重的国师公主事,不管是拥戴前汉的最后一个太子刘孺子婴闭关自保,还是响应南阳天子,都是一条退路。
计划最关键的一步,便是由深受王莽信赖的王涉出面,力劝皇帝召第五伦进京。
此事能不能成,尚在两可之间,王涉仍有最后一个疑虑:“话虽如此,但我观那第五伦所作所为,摧李焉,阻赤眉,真乃新室砥柱,又深受天子厚待,忠不可言啊。国师公虽欲召豪杰入京相助,可第五伦,靠得住么?”
西门君惠却笑道:“别人以为第五伦忠于新室,可我从本家堂兄处得知,他自入魏地以来,召旧部,分田土,灭异己,皆是处于私心,而非公义。为了夺取权势,阻拦赤眉进攻元城,亦是为了自保。”
只是恰逢天下郡国纷纷丧师失地,第五伦这唯一往前站了一小步的家伙,才格外显眼,被皇帝格外珍惜。
“这世道,谁还会对皇帝忠心?”西门君惠认为不会有那样的蠢人。
“更何况,扬子云被五威司命逼迫而卒,相当于间接死于皇帝诏令,第五伦心中岂能无恨?国师公与扬雄为友,又曾在第五伦微末之时搭救,自然有办法说服他。”
……
“国师公,嚣就此告辞了。”
作为老部下,隗嚣是刘歆为数不多信任,并愿意开府接见的人。
来自天水的隗季孟浓髯比几年前更长了,下拜在地,面前的国师公刘歆已经瘦骨嶙峋,正如他上书说自己重病,将不久人世完全相符。
刘歆是真的步入暮年了,他比王莽年长五岁,去年刚刚迈过了七十二的大坎,很多人都意想不到,他居然能熬过冬天的那场大病,撑到现在。
而刘歆自己则认为,司命没有将自己带走,自然是有原因的,他虽疾病卧榻不能起,可自从前年他女儿卷入太子案被王莽处死后,失去一切指望的刘歆就一直在暗暗筹划着一切,现在时机已经成熟。
而且,他的鸡蛋,并没有都放在一个篮子里。
“季孟此去何处啊?”刘歆看似糊涂地问隗嚣。
隗嚣禀道:“是去陇右,大司空征召兵卒不太顺利,多有逃匿反抗者,陛下遂遣吾等七公干士七十二人前往各地,宣讲朝廷宽宥之诏,协助郡县征兵。”
他之所以能位列其中,还是多靠了依然被王莽重用的五官中郎将刘叠运作,隗嚣知道,这其实是国师公的意思,他深表感激,眼看形势一天比一天差,隗嚣也想逃回老家了,他家乃是天水第一豪强,叔父隗崔郡中名侠,志向高远,足以自保。
可刘歆对隗嚣的期望,还不止于此。
他抬起头,握着隗嚣的手道:“陇右诸郡,素以六郡良家骑闻名天下,季孟回了故里,可得好好替陛下募兵才是!”
这手里的微微用力,让也参与了计划的隗嚣顿知刘歆之意,虽然他对此事颇有疑虑,但先答应跑路回家要紧。
“嚣定不负国师公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