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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壮士百年归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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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守义道:“我见过你儿子。今日何故助纣为虐,与我作对?”

这黑厮语气平静,不见一点波澜,曹仁贵却不敢稍有疏忽,恭敬答曰:“乌母主以沙、瓜二州百姓及军士家眷相逼,某等不得不战。

曹某自知有罪,但罪在曹某,请大总管宽恕沙州儿郎。”说着,曹仁贵跪地哭诉曰,“自河陇陷蕃百有余年矣,而我等遗民心向大唐之志不改,终有张公举义师,逐蕃贼。

奈何沙、瓜孤悬于外,有如弃子……

说着竟已经是泣不成声。

这并非表演,是肺腑之言,是痛彻心扉。

河陇陷蕃,唐民苦苦求存。

好不容易等到吐蕃也自爆,张家倡义举,举义师。

倏忽数载,河西尽复华夏衣冠。奈何朝廷非但不喜,反倒是各种掣肘、挑唆,至归义军独木难支,日渐颓靡。

如今,又落个血洒甘州的下场,曹仁贵如何不悲?

郑守义听说,亦有悲凄之色。

方才他看了,归义军都是好汉子。

而且是他妈好过了头啊,折损了他郑某人多少好儿郎。

若早个几年十几年,老屠子还管你这些委屈,统统砍头筑了京观祭奠英灵。只因他已暮年,生性渐渐变化,尤其这次丧子使他的心境与从前更不相同。

挥挥手,郑守义对身边的老伙计道:“郭郎,你看着办吧。”

郭靖应了,下马将曹仁贵父子扶起,好言安抚,保证不会秋后算账。但是两边毕竟才做了一场,为免误会,郭靖命曹仁贵将归义军残部分作两部安置。

一部体能好的,听从老马匪调遣,去追击回鹘残兵。

回鹘主力损伤有限且跑得快,亦当剩勇穷追,不可给他喘息之机。

另一部老弱并伤员则要速速进入删丹王城,配合唐军接管城池。

曹仁贵知道人家这是有心防他,但是无所谓了。

此战,沙、瓜子弟折损过半,慕容亦死于乱军,归义军再次元气大伤。

他很清楚,曹家已不可能再为敦煌之主了。

经过生死,曹仁贵也有点彻悟,区区一个敦煌之主仿佛也不大要紧了。

老伙计与曹仁贵去办正事,郑守义信马由缰,在战场上随意转悠起来。

看到几个军士似乎正在救助伤员,郑守义跳下马,走近一看,那领头的一汉身高竟与自己相差仿佛,也有七尺高矮。

那汉感觉有人靠近,抬头来看是郑守义,忙起身行礼。

“大总管。”

这汉几乎是个血人,但是眉目依稀记得,郑守义道:“王可?”又看看边上一个粗壮的小伙,也是印象深刻,“我记得你,郭雀儿。”当初在晋阳城郊,这可是敢向郑某人龇牙的小狼崽子。

此刻小伙子傻傻愣愣,全无平日的活泼灵动,两眼通红,想是刚刚哭过。

老屠子郑守义顿时有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悟。

躺倒的士卒已咽了气,肠子肚子掉下一地。军士们正在努力给他装回去,挂在脖子上的名牌歪在一边,糊着殷红的血,无比刺目。

一股热泪再控制不住,夺眶而出。

郑守义忙将手掩面,道:“好生收敛,一个也不要落下。”

将自己的马枪放在郭雀儿手里,轻拍了小伙子疲惫的肩膀,郑守义转身上马,向那删丹城去了。

……

回鹘人经营这座王城可谓是处心积虑。

经过幽深的门洞进入城中,两边尽是一队队奔走的士卒正在肃清街道。

还有许多人影在城墙上下忙碌,应该是在接管防务吧?

郑守义想起那年的邢州,李存孝投降,他陪李大入城。

尸骸堆了满地,残兵还在吃人。

那目惨景,郑守义此生难忘。

还好,回鹘人败得脆声,城头守军眼见乌母主逃跑,转眼散个干净。

没有经年累月的围城,没有白骨累累。

还好,还好。

河西,以后就是郑某人的天下啦。

郑守义又想起许多年前,李老三曾经无数次与他畅想,如何恢复河西,如何远征安西。彼时,郑某人总是哗笑那小白脸异想天开,彼时,郑守义总觉着那是小白脸胡说八道。

塞内乱成一锅粥,家门口都没整利落,说什么河西,说什么安西?

未曾想,这才几年,郑某人竟真的站在了河西,取凉州,入删丹。

哦,灵武、夏州也是郑某人陪着李承嗣一起打下来的。

呵呵,想不到啊想不到,恢复河西第一功,竟是老子。

可是,老子赔了个好儿子呀。

凉、甘已复,身后是灵武、夏绥。

关中纵未得手,但是逆梁乱哄哄也没啥能耐兴风作浪喽。

唯一有点麻烦的是李茂贞……

嘿嘿,那废物蛋子也算不得什么麻烦。

那厮的干儿子咱见过,嘿,不提也罢。

大唐,大势已成!

……

曹仁贵安排了长子率部去追回鹘败兵,自随郭靖进了城。他还有个儿子被押在这里,他也要看看这位大总管下一步是何打算。

发觉郑守义大胜之后却神情寥落,老伙计郭大侠难得多说几句,道:“大总管,我军兵力有限,既已恢复沙、瓜,今冬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
安西、北庭并无强敌,南边蕃贼亦羸弱。

是西进,是取河湟,还要大总管早做打算。”

郑守义却提不起兴趣想这些,但他是行军大总管,不想面对也得面对。

先后击破嗢末、蕃贼、回鹘,讲实话,河西之行远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。

曹家小子没有说错,归义军主要是吃人少、粮少的亏,并且河西诸蕃对唐人颇多戒备,总是合伙给他们添堵,要玩合纵连横都难。

谁也不傻。

不过郑某人可没有这个问题,实力强,不必搞花俏,稳扎稳打即可。

至于先向西还是取河湟……

郑守义向曹仁贵道:“曹公以为如何?”

曹仁贵显然是认真考虑过此事,见问,一叉手道:“早年蕃贼强势,若不取河湟,则整个河西不宁。

今则不同,取河湟早一日,晚一日,差别不大。

且我军终究人寡,拿下来也无人安顿,白折腾。

不如向西,彻底打通商路。

这些年回鹘崽子阻隔商路,为祸甚烈。今冬可先整顿沙、瓜、甘、凉一路,于阗国主心向大唐,遣使交通不难,明岁,商路便可彻底恢复了。

河西各州水草丰美,再有商路之利,所得可养数万兵。

朝廷肯增兵最好,便是无兵再来,河西汉儿亦可大用。

伊州、西州、庭州,百姓盼王师如婴孩之盼母,殷殷切切。

回鹘羸弱,可一战而取之。

安心经营一二岁,至多五年,安西、北庭可尽复矣。”

全取河西,恢复安西,曾是张义潮公的宏愿,也是沙州汉子们的梦想。可惜,从张义潮、张淮深、张承奉,再到他曹仁贵,始终望而不得。

今日虽然沙、瓜子弟血洒甘州,但是大唐中兴、王师再临……

曹仁贵苦归苦,亦觉心潮澎湃。

其实,在场的汉子们都不知道,若此次郑守义不来,中原胜兵再临西域,恐怕还要等上千年之久。

千年沧海桑田,早已换了人间。

……

回鹘王城,并非只有回鹘人,其实还有汉儿不少。

乌母主治下,对汉儿其实不算盘剥太重,但是这里的汉儿做了几百年的主人,你非要让他为仆,心中郁闷可想而知。

再说,回鹘哪里比得大唐文明呢。

自汉武帝开河西,直至河陇陷蕃以前,哪怕中原乱成浆糊,河西也都是汉儿的天下。享受了几百年的文明,一朝落入黑暗,这能忍?

乌母主走了,回鹘人或会瑟瑟发抖,但是城中汉儿则是另一番心境。

也不用谁组织,也不用谁吩咐,家家户户开门窗,欢欢喜喜迎王师。

已近日暮,城中的气氛却越发炽烈起来。

当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的大纛入城,当大唐王旗再次高高飘扬,整个删丹王城都沸腾了。

回鹘人紧闭房门不敢露头,汉儿们却纷纷走上街头,奔走高呼万岁不绝。

分明将要日落,他们,却只觉着天光大亮。

郑守义在中原,在山北,在定难军,他在很多地方打过仗,也进过许多城市。

箪食壶浆的把戏谁没玩过,但是,那也就是个把戏。

管你李大郎还是郑老二,武夫进城,傻子才会欢呼。

没曾想,在这边僻的河西,在这座回鹘王城,郑守义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百姓对他们这些武夫的爱护与拥戴。

那是发自肺腑的爱戴。

哦,刚到山北攻破柳城时,或者也曾有过这个场面。可惜他郑某人在后队,大李子入城时他不在。

后来刘仁恭坏事,他跟着大李力挽狂澜,奏凯入城,彼时,幽州父老倒也是真心欢迎他们。

但是,纵然是幽州父老的热情,也比不得这删丹城里的万一。

李老三总说,除了财帛子女,军人要有荣誉感。

郑守义其实从来听不进去,也不明白什么叫做荣誉感。

他为李大卖命,李大信他用他。

他善待士卒,军士尊他敬他。

在自己的方镇,他也能使民以时,不残民害民,百姓对他也算拥戴。

他奋斗一生,从一个市井屠子做到一镇节帅,成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,枢密副使,还有个做宰相的明天。他是很得意,但什么叫做荣誉感?郑守义就没什么感触,他总觉着那是李老三的胡扯蛋。

今天,今夜。

在河西,在甘州,在乌母主的王城。

郑守义终于感受到了。

难道,这就是荣誉感?武夫的荣誉感?

很久以前,小白脸就说,在塞内杀来杀去没意思,要干,就要驰骋塞外,就得威扬异域。小刘笑话李三是闲得蛋疼,郑二也觉这小白脸鬼扯。

塞外苦寒,不在中原花花世界享福,跑出来吃砂子图个卵子?

今天,在甘州,在乌母主的王城,郑守义终于懂了。

当初从军,他只是想要刀口搏富贵。

也算是老天眷顾,竟真做了节度使。

其实这些年杀来杀去,郑守义多少也曾迷茫,尤其在他做了节度使以后,就经常搞不清楚,继续杀下去究竟图个什么。

他仿佛就是被命运,被这时代的洪流裹挟,向前,向前。

儿子死了,他想报仇,他想泄愤。

如今乌母主已经溃败,他又该何去何从?

直到此刻,郑守义终于不再迷茫。

面对这一张张激动的面容,感受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,郑守义不自觉地张开了双臂,好像要将这个世界揽在怀里,一如某一日的李老三。

武者,非止杀戮也。

当使子有所育,老有所依,壮有所用,男子皆丈夫,女子无欺凌,鳏寡孤独废疾者,皆有所养。

此,我心中之武也。

愿为此武夫,以我一腔血,三尺剑,守护大唐万家灯火。

我当以此三尺剑,守护这大唐万家灯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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