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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世上人多如恒河沙数。
有些个人,一辈子埋头苦干、敦亲睦邻、孝上抚下,到死也不过于自家族谱上填个名字、墓碑上刻个名讳、户部籍册上留个名儿,这样人是再多不过了。运气略差些儿,族也不是大族、家也不是富户,许连族谱都也无,待户部一、二十年换一回籍册,便连个名儿也留不下。
有一等运气好些,或读书、或有钱、或有个好爹,或考或捐或荫,能一官,则有机会于种种卷宗内记下名儿。想要青史留名,非得下大功夫不可,好些个人是拿命去拼得史书上留下几行字。
然有一等人,不消他做了甚,史书上必有他名儿,这便是皇帝。非但自做了皇帝起,便要跟着许多人记录个甚《起居注》,死后嗣皇帝要单为他编个《实录》。甚而至于,只消他一做了皇帝,便有无数人开始往前追溯,寻他出生时之“吉兆”。
起初史记倒都算有个良心,譬如齐之太史氏,宁可身死族灭,仍要秉笔直书。然而越往后便越难说——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将史官逼得无路可退,这史便不大好信了,无怪后世有许多人好做个考据,无怪这后世有这许多争论了。
官家为人绵软、受制于妇人、儿孙都保不住、位时并无功绩,等等等等,无不显示这是位平庸之主。遇上个内忧外患,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。
便是这样一个人,因他做了官家,史上便有他名儿。因他位时间长,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难。
官家去了,丧事是不能马虎,尤其九哥还是过继来。凡人都想要个好名声,不一意求名,也不想要个坏名声。但凡九哥还没有自暴自弃,便不能亏了礼数儿。尤其是对官家。这位“父亲”丧仪必不能俭省了,谁个要省,九哥还要与他争执哩。无论边关是否告急,枢府是否筹划着反攻,国家丰欠与否,这丧事都得大操大办起来,要办得比亲生儿子办得还要盛大。
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,与九哥说起时,只说先帝驾崩,有许多热闹事便可或省或免,倒可省出一笔开销来。或说,纵有些许准备不及,也可先将与慈宫物件取来用,譬如一些个急用布匹等。
九哥是做太子,自幼并非生长宫中,于朝廷政事也无法耳濡目染,有许多事情纵先前想过,此时发号施令办将起来,也略有些个为难。
譬如选何人做山陵使。但凡能选做山陵使为先帝营建山陵,无不需有德望之辈,首相是好。然如今朝廷多事,再将此事派与梁宿,叫他既筹银钱又办工程,还要盯着全国上下,却是有些难为人。通常做山陵使,接了此职,旁事便要放上一放,纵不将先前领差使拿了,先前做事也要耽搁了。梁宿又算得上“冢宰”,镇日里忙不完事。
是发梁宿便荐了洪谦去做这山陵使,他是晓得郦玉堂是个不成事人,身份又有些尴尬,是以不提郦玉堂。以洪谦之资历本是不够,但因他是九哥岳父,便又有“以示重视”之意了。副使用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父亲兴安侯,这个既是先帝表弟,又是他亲家,也是亲近之人。另一副使用却是于蓟,这是梁宿儿女亲家,又是饱学宿儒,以其为副而以洪谦为正,盖因九哥登基,洪谦之爵便要进上一进,位便于蓟之上了。因梁宿有一层心思:如今好与洪谦做脸,好叫这外戚日后自己收敛。
定这三人实是煞费了苦心,即时使征发徭役,又出钱和雇,凑足了人工,即时营造。
那一头官家丧事也开始办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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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丧头一件事,并非装敛入棺,而是将讣闻告于天下,宫内钟声响起,召群臣、内外命妇与丧哭灵。人还未齐时,宫里已命取各人应服之丧服取来穿戴。九哥做孝子,服重,玉姐随他,章哥因是承嗣之孙,服比赵王还重。孝愍太子妃与赵王太妃亦成服,这两个穿上孝衣,看九哥、玉姐一哭,便也跟着哭,哀泣间还要紧紧拽着各自儿女——两宫也来了。
凡听着噩耗,无不飞奔而至,各依次序领了丧服穿孝。
此时梁宿便上前请节哀,言诸官家宾天、人心不稳,请太子正位,以安天下。九哥再三推让,言“父亲”尸骨未寒,不敢如此就位。梁宿便率群众再三相劝,三辞三劝,九哥方点头允了,于灵前即位。
当是时,便以太子妃为皇后、皇后为皇太后、皇太后为太皇太后,这家里如今人口极简单,顶要紧是这三个女人,除此而外,皆不足为言。纵是章哥,以其年纪,又国家缺钱,要封做太子必个庆典,也且缓两年,待其长成。至如先帝淑妃等后宫,先帝诸女等,皆待后来再做安排。
此令颁下,太皇太后先捧着手绢儿捂了脸,嚎一声:“我苦命儿啊!”皇太后跟着便道:“先帝,带我走了罢~省叫人欺啊~”这便要去撞棺。玉姐审时度势,去劝太皇太后,朵儿亦步亦趋跟着她,唯恐她有闪失。因上回玉姐怀孕,朵儿亦跟着学了些宜忌,晓得这头三个月坐胎不稳,极易生事。也不管这死是个官家,朵儿心里不由埋怨:死人阴气忒重,伤着娘娘便不好了,回去当于佛前好生上炷香,顶好朝大和尚讨串开光念珠来与娘娘带上好避个邪。
孝愍太子妃将女儿三姐交与她妹子赵王太妃,自往前去劝皇太后。
这一日众人只管哀哭,秀英品级颇高与申氏皆入宫哭灵之列,两个都忧心看着玉姐肚子。玉姐并未显怀,此时是脆弱。两人都深怕这灵堂之上有甚磕碰,致其不好。眼看皇太后有疯癫之状,不由都提起一颗心来。
亏得有孝愍太子妃与淑妃之女广平公主将其架住,一递一递说话,说是:“谁个敢欺娘娘来?”、“娘娘总安心,您不欺人便是好。”头一句是广平公主说,后一句却是王氏说。
晓得内里故事人,原还有些怜皇太后寡妇失业,没个儿子,嗣子夫妇又与她不亲,恐要受苦;一见真苦主孝愍太子妃出来,不免便想,也是业报了。皇太后是真个怕有人欺她,官家再不好,也是她丈夫,是她头上天,如今真是天塌了。说话便不过心,说完叫王氏一讽,才心惊起来。却又不管不顾起来,只一力哭:“你男人死时,难道不哭失其庇护?”
纷纷扰扰间,太皇太后将手绢儿一移,一双老眼里看着玉姐眼睛眯将起来,便喝皇太后:“晓得先帝宾天,你还要生事?!你这些年好强得也够了!”将皇太后喝得住了声儿,一抽一抽打着嗝儿。
一殿女人趁这一静,都扯起嗓子哭嚎起来。
无论官家此人活着时给东宫寻了多少麻烦,终是因他青眼,致九哥为帝、玉姐为后,人死为大,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心意。然甚说哀恸,却是顶多有些哀。玉姐哭灵,只是有些个感伤,又似是应卯。比之昔日程太公、林老安人之丧,心情也是不如。
故尔上自九哥、下至朵儿,外头有秀英、申氏等挂心,恐她哭坏了身子,她因心不伤,倒也支持得住。却又与九哥于灵前齐齐“哭昏”一回,以示孝顺。非是他两个好做戏,实是身份使然,你要不哭昏“数次”,便显不出你诚意来。
章哥虽幼,却因是嗣孙,也叫小茶儿与胡妈妈紧紧护着,唯恐叫人冲撞了,那小脖颈儿上还挂着大相国寺里不空方丈使人贡进来一串佛珠,道是佛前开了光。
终于宫里主人哭昏过去四、五个,这场好戏才落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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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家丧事直做足百日方止,初时是一日三哭,军民人等齐举哀,次后渐减,数日后民间乃止,止禁婚娶嬉游等事。京城二十七日除服,越往远处依次递减。百官、宗室、勋贵各依品阶、远近亦有不同,不能一一细数。
百日后,因陵寝未就,官家之灵移出大庆殿,于宫位旁殿安放待陵寝造就、入土为安。
政事堂“始议”这先帝身后之事。头一桩是先帝谥号,众人纵因先帝情柔和,君臣一场,不好说他坏话,也无法将面皮摘下来放进袖子里说他好话。忍着将恶谥除了,后议出个“安”字来,好和不争曰安。也算合其本性,至如“生而少断”也没甚不合。庙号却无了,并非每个皇帝都有庙号来,无便无罢,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这些实则是政事堂与百日内已议得停当,只差报与九哥点头而已。
九哥看了,犹豫道:“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?”梁宿回曰:“可酌增。”却不肯将这安字除了。九哥便也不争了,这先帝一生所为,他也不能将其粉饰为一明君。九哥打小便不会扯谎,撒谎这等事,他且做不出来。
其次便是要备着九哥登基大典,君登基,与止一庆典这般简单,要周知诸藩,藩使来又要安排他们食宿。且君登基,照例还要颁赐诸臣,军民人等亦各有赏,这便又是一笔巨款,除此而外,君之仪仗、冠服皆须制,总离不开一个钱字。因君登基,又要减免些受灾地方赋税,进项又要少。
此外,立后亦非下一道诏书便可,亦要大典。并皇后舆服等,亦须全。又又皇太后与太皇太后,虽不须大典,亦要命妇朝拜,且,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应服制便与先时不同,亦须改制,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。又,原皇后,现皇太后须自中宫崇庆殿内迁出,往与太皇太后做伴,这却又要翻修宫殿与她居住,又是一笔开销。
左算右算,紧紧巴巴,九哥道:“便将我俭省出来罢!”